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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定策

        第一百零八章定策

        钱玉川缺的是人性,但并不是能力,否则也绝无可能把南阳糟蹋成这样子而被祸害的还都把他视为救星:不仅施暴的愚民把钱大人的指示奉为至高无上,绝大多数被百般凌辱的受害者死前,也都曾经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企盼着钱大人能够不再受坏人宵小的蒙蔽,并为自己主持公道。

        钱玉川压根儿就没有指望过第一批被打发出去的几万名炮灰可以击败关盛云,这些条人命的意义,只不过是消耗其战力罢了。钱玉川早就跟陈伯闻、康师爷等说过心里话:大不了南阳的百姓死掉一半呗!贼人嘛,则是死一个少一个,哪里跟咱们耗得起?等这事了结了,朝廷总会免几年赋税。人去其半,地可都在那里呢!除了自己人圈一些,好地还可以卖给周边府县的富户,剩下的暂时分给那些幸存者,一定可以换取他们更加发自肺腑的感激拥戴!然后么,等大家把荒地开出来、养熟了,自然也就到了把前面玩过的游戏再玩一遍的时候——这时若是能再出现个敌人就太好不过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嗯,这个可以有,也必须有!敌人,才是把所有压榨对象牢牢凝聚在自己身边的核心力量!好吧,如果实在真没有,钱大人则不介意时不时帮他们制造出来一个!

        所以钱玉川听到派出去观察战果的心腹回报,第一批百姓在贼人的箭雨下死伤枕藉,不仅没感到意外,反而轻蔑地一笑:本大人有的是人命,你有那么多箭么!挥挥手,便云淡风轻地准备把第二批气势昂扬的炮灰送上屠场。

        “今日的东坡肉太过油腻了些,以后得换换口儿了。”嘴里刚刚吩咐了候在一旁的厨子,钱玉川突然冒出来个新想法,不由得扑哧乐了——“与民同甘共苦,钱大人都不吃肉啦!”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帮家伙还不得更加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感激伶仃!

        用过饭,天色暗了下来,下人们点起了灯笼。钱玉川回到后堂,两个美婢迎上来,帮他脱下官服。钱玉川向椅子里慵懒地一靠,揉了揉眉心,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一个美婢抱起琵琶,坐在对面圆凳上,略调了调音色,玉指清舒弹奏起来。另一个立在身后,揉捏着钱府台的肩膀,和着琴声,口里轻声唱道:“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粘糯糯带着漩泥。俺这风雹乱下的紫袍郎,不识你个云雷未至的白衣相……”唱的是关汉卿的杂剧《王瑞兰闺怨拜月亭》。两个美婢是南阳最有名的解家班的名角,桂兰和桂珍。人都长得很漂亮,美中不足的,两人都是天足——没办法,学戏的都是穷苦人家。

        钱玉川眯着眼睛跟着曲子的韵律轻轻晃动脑袋打着拍子,想着过得三五日便能大破城外的贼人,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破屋里衣衫褴褛的老者拥着瘦骨嶙峋的孙子讲故事——当年,爷爷在钱大人的指挥下,抡着粪叉子把气势汹汹的贼人撵得抱头鼠窜哩!讲到激动处,浑浊的老眼亮起两点星光,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竟泛起一片红色。满脸菜色的娃也忘了喊饿,挥着小拳头说,等长大了,俺也去替钱相爷杀贼……不由得得意起来,摆摆手,立起身向大床走去。两个美婢停了弹唱,娇哼了声,垂着头跟过去。

        关盛云的帅帐里气氛十分凝重。

        马队回营后不久,关盛云、罗咏昊便陆续接到布在城西、城南的斥候探马回报,还有数不清的百姓在涌向南阳府。官道、野径上的人流络绎不绝,甚至五六十里外都能见到集体徒步向南阳行进的乡民。

        于是匆匆召开军议。

        罗咏昊掐着手指默默地估算了一会儿,心事重重地对众将道:“各位将军,明日之战,切不可轻敌。罗某方才略略算了下,根据几路探马报回来的情况,明日咱们可能要迎战的,恐怕要有七八万之众。”

        刚刚还在嘻嘻哈哈说笑的众将霎时间安静下来。

        国清林清了清喉咙,率先小心翼翼地问道:“军师大人,咱们还有多少箭?”

        没等罗咏昊说话,罗世藩飞快地答道:“大概还有五万多支吧。”

        国清林轻舒了一口气:“那便没事。今天耗了三万多支,但杀败的总有四五万人吧?末将的儿郎第一次接敌,明日胆气当会更壮些,五万支箭应该够用了。”

        张丁白了国清林一眼:“就这点家底,教你一下子全败光了,日后咋办?”

        国清林本想反唇相讥,但碍于张丁是货真价实的战兵将领,自己领的人再多、取得的战果再大,手下毕竟都是低人一等的辅兵,而且,还都是远距离杀伤,比不得一刀一枪当面搏杀的战兵,遂小声抗辩道:“末将手下几万辅兵确是不济,但真到不得已那日,发了刀下去,却也不怕他寻常百姓!”

        高藤豆接道:“说得对!凭俺三个飞兽营,若是当不得万把乡民,还不如找块豆腐一头撞死!都是寻常人,前面杀得这许多,后面的见了哪个不胆寒?一鼓作气杀过去,说不定便破了这鸟城!”

        龚德润兜头一瓢凉水浇下来:“你当个屁!这等规模的战事,打得再顺也会杀到下午,儿郎们早就累趴了,刀都未必提得动,爬不得墙的。再说了,清林明日胜一阵、后日呢?你的兵,我的兵,老张的兵全填进去,姑且说再胜一阵、大后日呢?填完了清林的手下便再填大帅的亲兵么?”

        高藤豆气急败坏地辩道:“那你说该当怎样?一路至此,难不成咱们会被这等猪狗吓回去?”

        罗咏昊摆摆手止住了不服气的高藤豆,道:“龚将军所言极是。咱们把人都拼光了,可能连钱狗官的寒毛都没碰到。仗不能这般打法。否则,别说湖广,咱们连这南阳府都很难逃得几个人出去。”

        破霄营官关建林挠了挠头不解道:“这他娘的不对劲啊!明明是咱们打赢了,几万人几万人的杀,咋个咱就要败了?”

        谷白松正想开口,张丁猛地高喊了一句:“把谷蛮子调回来!”说着,冲高藤豆做个鬼脸,“他那个营可顶得你三个营!老高你还别不服气。”

        高藤豆被气乐了,琢磨了一下,谷蛮子的战力之强悍还真是大家公认,于是没还嘴,补充道:“如此也好。小国,让你的人今晚再辛苦下,重新搭一道防线。对了,让老尤那两个营也别闲着,明日里从南向北打一打,总能给姓钱的弄些麻烦,至少能减轻些咱们这边的压力。”说着话,眼睛望向关盛云。

        张丁没料到高藤豆不跟他斗嘴,没等关盛云表态,眼珠一转又道:“要不,还是干脆绕过去算了。钱狗官不会白养那几十万张嘴多久,俺到时候来个回马枪……”显然,张游击对府衙里的金银依旧保留着那份执着。

        此言一出,众将都闭了嘴,纷纷将目光投向一直没说话的关盛云。

        关盛云没看众将,反而将充满笑意的眼神投向罗世藩:“世侄,你有什么妙计说来听听吧。”

        罗世藩一惊,连忙躬身道:“大帅,各位将军。小侄实不敢当。”

        关盛云哈哈大笑道:“世侄你就别装啦,你爹忙着跟各位将军搭话,我可一直在看着你呢。起先你是仰头看天,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突然眼睛一闪,便偷着乐开了!有什么破敌之策,快快说来!”

        罗世藩脸一红,再次抱拳:“大帅,各位将军。以小可看来,只需明日一战。胜得这一阵,南阳府后日可破。”

        众将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齐齐向少军师定睛望去。

        罗世藩冲高藤豆笑了笑:“也不需要国大哥再搭防线了,咱们还有一道,足够了。只是明日还要劳烦高将军的兵丁们再辛苦半日,打完了这一仗,后日,咱们便可以进城休息啦……小可是这么想的……”

        没等罗世藩讲完,关盛云第一个拍案叫绝,众将哄然爆出的喝彩声,将笼罩了帅帐许久的沉重气氛一扫而空!一群糙汉子你一言我一嘴的夸赞,竟让罗世藩不好意思起来,脸红到了脖根。

        夜幕降临了。

        一弯残月透过不时掠过夜空的流云,向大地洒下一片清冷。天傍黑时,南阳府的各门便都闭了。城头上有兵卒举着火把灯笼懒洋洋地巡逻,斑驳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北门、西门和南门外的野地里到处宿着没来得及进城的乡民,鼾声、梦呓声,伴着淯水奔流的水声里,黑黝黝的城墙显得更加巍峨。月光映在淯水里,给水面镀上了一层银光。突然,粼粼波光被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划开,一叶小舟迅捷地顺着淯水向南疾驶而下,靠上了泊在东门外淯水东岸谷白桦的舟阵。

        这两天谷白桦觉得很无聊。淯水东岸也有百姓乡民不时地靠近,但所有能摆渡的舟筏都已被先行南下的尤福田裹挟一空,岸上也依托泊在河边的舟筏构筑了环形工事。那些靠近的村民都是以村落为单位,二三百人一伙,聚在一起相互壮胆凑过来,甚至没有衙役兵丁的组织。谷白桦才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每次都是等他们畏缩着磨蹭到百步以内,才会随手指派一个步队出营驱赶。让他比较郁闷的是,只要见到栅栏门被拉开,没等步队悉数出营,那帮百姓便发一声喊,四下里逃开。一开始,无论那个队官都不愿把儿郎们的体力白白浪费在这等人身上,但收兵回营后,那群人偏又重新聚在一起再次凑过来在不远处挥舞着木棒草叉鼓噪,甚至有人把石头丢过来,砰砰啪啪地砸在栅栏上,烦不胜烦。终于有被惹毛了的队官索性不再收队,率众杀过去……然而,披甲执锐的战兵不可能撵上一身破布条两手空空的家伙们,每次都是白忙一场。气得军官们一致找谷白桦申请,索性卸了甲冲杀出去。

        谷白桦平素里瞧不起弓弩手,刚锋营只配了五十来名弓兵,箭支也没什么储备,还要留着对付东门的突发状况,当然不值得用宝贵的羽箭去射这等腌臜。最后也实在耐不住没完没了的骚扰,终于下了决心,集合了二十几名有马的亲卫,亲自带队一股脑杀出去,砍了个酣畅淋漓。

        横卧在工事前东一具西一具血肉模糊残肢断颈的尸体,终于让谷白桦耳边安静下来,再也没人敢靠近了。然而等今日午间看到北面滚滚的烟尘,又烦躁起来,明知对手都是不堪一击的乡野村夫,但就这么无所事事地闲看别人热闹,怎么说心里还是别扭。

        入夜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正想着明日要派腿脚最快的贾遛子回大营请战,便接到报告中军来了信使。因为河道完全控制在自己这方手里,泛舟而下的只能是自己人,沿河的夜哨都没发出警报。

        信使没停留多久便继续南下了,不过谷白桦挺开心:再忍一天罢,后天便可以一泄胸中块垒!

        像谷白桦这里一样,泊在棘水里的怒涛营见到来舟也没有大肆声张,在营官唐福的指点下,小舟向西一拐驶入白河,行不多远便靠上了天一营的舟阵。尤福田迷迷糊糊地被亲卫从美梦中唤醒,刚刚揉着眼睛还没醒过盹来便听到一声熟悉的问候:“尤大哥好。”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嘻嘻的脸庞。

        信使竟是少师爷罗世藩本人。